墨色的维尔宁

The big dreamer

芒城三院欢迎你(39)

*其实本意是52回结束,凑个一整年,但是现在沉默的看着word,不知道后面还会有多长,只能写着看了
*现在每次哐哐哐5000字一回的时候就怀疑当初那个仨段子就敢打个章回号的我是不是同一个人

*利他林-抗抑郁药物;地塞米松-合成皮质类固醇,根据药剂形态有很多不同作用,比如减轻水肿和神经周围压迫造成的疼痛,皮肤过敏,自体免疫炎症之类的;吗啡-鸦片类止痛剂,静注和滴注是临终关怀常用的剂型;芬太尼-类鸦片止痛剂,起效快且是吗啡的50-100倍。


(三十九)湖边的时光盒子

 

 

天寒地冻的一月,中午阳光病蔫蔫的。心胸外一的办公室里,焦迈奇的桌子空空如也。

陈粒回到杂乱的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了桌子,没说话。

这个时候去临终关怀,对焦迈奇和其他心胸外科PGY的竞争来说非常不利。这已经完全不是外科范围的实习了,对于想深造、成为外科医生的PGY来说,浪费了这么重要的几个礼拜几乎是自/杀行为。

但更可怕的是,她隐约觉得焦迈奇没有那么渴望成为外科医生。

就像老徐说的一样。

 

 

焦迈奇眼前就是临终关怀的实习地点:三院合作的社区医院,芒城临终关怀中心。刚下车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走错了;这建筑物哪像个医院,反而像个老年俱乐部;三层的建筑物,一楼都是落地玻璃,设立在湖边,即使是冬天也看得出院子里绿化做的很好。

他提着不大不小的箱子,上次在东北开会这箱子还被撞掉了个轮子,一瘸一拐的滑动不顺畅。自动门打开,一楼的接待处也像旅游中心的一样,还挂着贴有价签的风铃、花朵,后边挂着针织的彩色挂毯,桌上还摆着可以自取的速溶咖啡和红茶袋。还没等他开口,坐在接待处的人——一个戴着老花镜气质很好的老奶奶放下手里的书,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早上好。”

“您好!”焦迈奇把胸前挂的姓名牌举起来,“我叫焦迈奇,是从三院来这实习的。那个,请问……这儿…是…临终关怀中心吧?”

老奶奶点了点头。

“哦,哈哈,那就好那就好……”焦迈奇紧张的四下环顾了一圈,“我还以为我来错了……啊不!我的意思是说,这儿环境太好了,感觉……跟个度假村似的。”

“呵呵,太正常了。”优雅的奶奶推开小门走出来,朝焦迈奇做了一个‘这边请’的动作:“欢迎你,小焦医生。你的带教已经跟我说过了,现在咱们就过去吧;你的另一位同事刚才已经到了。”

一楼到二楼的白墙上有一棵树形的铜制浮雕;每一片叶子上都有一行名字和一行数字。他们没有坐电梯,而是由螺旋楼梯直上三楼;经过二楼的时候,焦迈奇注意到这一层都是病房,却铺着橄榄绿的地毯,走廊挂着画作和手工艺作品,甚至还有一位谢顶白胡子的胖胖的音乐家坐在走廊拉着小提琴。

然后他在三楼见到了一样背着包拿着行李箱等着的杨梓鑫。

“嗨。”杨梓鑫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跟他挥了挥手。

“嗨…..不对啊,你怎么也来了?”焦迈奇站到他旁边,悄声问他,“我听丛日新说你去SICU——”

“你一定是听错了。”杨梓鑫依旧不是很能接受大轮转换成临终关怀,突然又被哪壶不开提哪壶,悲愤的扭头不讲话了。

负责他们的带教很快就到了;他的年纪也不大,最多三十岁,出现的时候说不上蓬头垢面也是胡子拉碴了,气喘吁吁的边整理自己的白大褂边讲电话:“对,给白爷爷加了个利他林,让药房审完药尽快拿给你吧。还有刚才新来的那个奶奶,姓什么,对姓钟,钟奶奶自己带来的药拿给药房让他们分类重新换,然后加一个褥疮膏好吧。”

俩人又看着他叽里呱啦的讲了几分钟才把电话按掉,长长的吐了口气才注意到他们:“嗯?你们俩新来的?”

“带教您好,我们是三院来的。”

“对了,是三院的PGY。那帮人真行,每年都最忙的时候送俩人来。”带教提起三院似乎略有不满,“不知道你俩为啥来,是不是自愿的,但这一个月就加油吧。这是个短轮转,我也没太多要求。”

焦迈奇还没说话,杨梓鑫先回答:“行,那谢谢您了。”

看这小子口气平淡毫无热情,带教挑眉看了他一眼:“叫什么?”

“杨梓鑫。”

“哦,急诊那个。”带教又转向焦迈奇,“那你是外科的那个…哪个外科来着?”

“心胸外科,我是陈粒老师科里的,焦迈奇。”

带教点点头:“行。我记住了。行李先放这,咱们这很安全,三楼都是会议室和办公室。下来跟我熟悉一下日常工作流程;临终关怀的医生和其他科系不一样,在这儿你是团队的一个普通成员,别人做的你们也得做,别人不做的你们还得做。”

 

虽然带教说得有点吓人,但有三院紧张的轮转经验后,两人都很快搞明白日常的轮转都要做些什么。临终关怀相比其他轮转,涉及的内容要局限很多;每天除了开巡房晨会和见病人之外,也只是多了一些和病人家属的直接交流而已。这个中心面积不大,床位也仅有不到100床而已;通过介绍他们才知道,中心底下有很多病人的临终关怀护理是在自家或疗养院进行的;真正在中心住院的都是特护病人。

带教走路带风,一上午几乎跟他们俩介绍了整层楼在班的所有人,不只是医生,还有护士、护工、社工、营养学家、病历管理员,甚至还有艺术治疗师。

画风和平常待惯了的环境确实不太一样。

带两人随便吃了午餐,带教就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文件夹:里面不但有全体员工的姓名职位一寸照片,还有已经给两人各自安排好的几名负责病患。让两个人一下记住一群人的名字很难,但反过来就容易多了;所以到了下午,真正的工作开始展开时,走廊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焦医生!洪奶奶的家人来了,想跟你商量一下出院回家疗养要用的药。”

“小焦医生,下午的巡房都开始了你怎么还在这?204的冯奶奶呼吸不顺畅,您过来给看看是不是吗啡药量得调了?”

“焦迈奇!你还不快去?病例都没看完?!”这个是带教。

这还叫要求不多……焦迈奇趁着中午那一小时往脑子里猛塞的病人资料都快盛不住了,“先去204…204是冯奶奶….然后洪奶奶在几床?206?不对啊206是单间,那就是212……不对212是男病房……”

一整个下午,简直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不熟悉病人是第一个问题;但焦迈奇还比较擅长沟通,病人家属提出的问题也都基本能回答。但同时交给他的事对于第一天来说显得有点太多了,护士们比他还自来熟,一开始还是焦医生焦医生的叫,晚点时候就直接叫他小焦甚至焦,连小都省略了。

“这样省事,你的姓又特别。”快人快语的护士大姐回答他时正麻利的给病人爷爷擦身子,焦迈奇这才发现老人没穿裤子,下身的正面一览无余,于是下意识把头往一边扭。

“哎,焦,你看爷爷下身是不是长癣了?得擦地塞米松吧?”

焦迈奇勉强快速扭头看了一眼,又扭回去:“不、不是很像癣。应该是普通的湿疹。”

“哎呀,你害什么臊,都是个医生了还怕看人光屁股。”大姐要不是戴着手套,恨不得把焦迈奇的头扳正了,“再说了都是老头老太太,你说要是个小姑娘,你害臊也就算了。”

经验不够,难免害羞,真不怪我啊…焦迈奇只好纠结的逼迫自己观察。

 

晚上六点,终于下了班的焦迈奇毫无胃口,步履艰难的爬上三楼拖了行李箱;为了方便三班倒和半夜on call,他们都得借住在三楼预留给家属的休息房里。

焦迈奇推门进去时,杨梓鑫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选了靠里的一张床铺。见焦迈奇进屋脱鞋换衣服一句话没说,刷牙的杨梓鑫倒是忍不住了。

“难得你居然没先说话。”

焦迈奇仰面大字型躺在床上:“为啥我就得先说话呢。”

“印象,印象罢了。”杨梓鑫吐了漱口水,“我估计这破轮转只能靠数日子过了。”

“有这么差?”

“不是差,其实急诊比这里可紧张多了,而且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他搓了搓脸,“但是这呢,待一天还好,待久了,感觉还挺压抑的。咱们那个带教这么变态的感觉,应该就是压抑出来的。你呢?”

焦迈奇想了想自己的一下午,其实还是做到了不少事;虽然和以往的轮转大不相同,但没尝试过的东西他都挺有兴趣,“我……还好吧。”

“哎,又来了,‘还好吧’。”杨梓鑫把洗手间里发现的睡眠眼罩拿出来扔给他一个,“还好是喜欢这个轮转呢,还是不喜欢呢。”

“没什么不喜欢的,虽然我暂时没发现有什么很喜欢的。”焦迈奇眼珠一转,“反正比脑外科好,看脑子真是世界上最煎熬的事。”

 

 

第二天两人终于得以参加上午的巡诊讨论。临终关怀中心有日月两个翼,两个团队同时开会,焦迈奇就被安排到月翼一侧。开会前带教一脸严肃地叫住他:“焦迈奇,我跟大家了解了一下昨天的情况。你跟人交流不是问题,比杨梓鑫省心。但有一点他做的比你好;不要给病人一些无谓的承诺。什么很坚强,要乐观,这种东西在临终关怀是不存在的。”

焦迈奇大概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了;洪奶奶的情况不是很好,她的女儿显得很悲伤,一直在追问焦迈奇自己的妈妈怎样才能活更久。

“可是……我怎么能断言一个病人能活多久呢?”焦迈奇于心不忍,“洪奶奶的吗啡滴注剂量那么大仍然没法镇痛,但她有意识也不喊疼……她在很努力的活着啊。”

“努力?人家需要你评判努不努力吗?”带教一脸‘你太幼稚’的表情,“你是医生,不是写小说的。洪奶奶的情况什么样你心里有数;这种时候家属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们。”

“你知道为什么明明有病人可以在家护理却必须住在我们院,必须是特护?因为他们病情发展很快,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了。”

焦迈奇觉得有点难受。“可是、不正是这样才送到中心来吗?我们的使命不就是帮他们减轻痛苦,最大限度的延长生命吗?”

“你说的有一半错了。咱们做的事,不是为了让他们尽可能活得久;比如212的高爷爷,癌细胞全身扩散的末期了,什么药也无法完全让他舒服,说的严重一点,现在的他连呼吸都是痛苦艰难的。但是他的孩子在国外赶不回来,咱们能做的只是帮他们争取生命里最后相聚的时间。”

“所以在这里,一味地安慰家属而不讲出实情是对他们的耽误,也是不尊重。”

 

带教语气并不重,但他的每个字都扎在了焦迈奇的心里。

“来,小奇。”

焦迈奇一坐下,就有个香甜的东西举到了他鼻子下,一看是个甜甜圈。递给他的是月翼的护士长,看着也只有三十几岁,焦迈奇却已经在前一天见识过了她超出年龄的出色工作能力。

“愁眉苦脸的,让大刘训了吧?那小子就这样,自己刚来的时候还不是蔫菜一个,还不如你呢。吃点甜的,开心一点,咱们还得工作呢。”

道了谢接过甜甜圈,焦迈奇才觉得不对:“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怎么……这么多吃的。”桌上的各种文件中间放了个大盒子,起码装了20来个甜甜圈。

“没有啊,只是这里的一种~嗯,文化吧!”果然除了他和护士长,几乎在座的人也人手一个,“尤其现在天冷了,大家就轮流带些好吃的来~小奇也得参加,对不对?”

社工大叔点头:“对啊。说起来今年冬天还没人带过蛋糕呢,我看就让他带蛋糕!是巧克力岩浆好呢,还是柠檬慕斯好呢?”

病例管理员哈哈大笑:“您老得少吃!大嫂上次不是还抱怨您血糖高来着吗?”

一会功夫月翼的另外两个负责医生也来了,很自然的拿了甜甜圈一边啃一边跟大家讲病例。工作的时候每个人都瞬间认真起来;轮班的护士会在照顾病人的空当进来讲病人前一晚和早晨的状况,然后由医生和药剂师负责讨论用药。医生改好处方还不算完,根据病人的真实情况考虑能否归家护理也很重要。如果符合条件或家人有要求,社工要负责安排各种病人的运送和家庭护士的选派,而病历管理员则在最大限度上争取医保报销,减轻病患家庭的负担。

第一次的讨论,焦迈奇并不是主要参与者。但他也从没想过自己会被这里的工作氛围震撼到。

讨论进行了将近3小时,月翼现有的27名病患情况都整理完了。护士长也要回去工作了,却发现焦迈奇还坐在那。

“再发愣,大刘等下又来说你啦。”她拍了拍焦迈奇的背。

“真厉害啊。”

焦迈奇又重复了一遍:“真厉害,跟我想的….怎么说呢,完全不一样。刚才开会时气氛这么融洽,但是大家又各司其职,互相协助……说实话我从没在三院的哪个跨职业团队见过。一般都是医生欣赏医生,护士理解护士吗?然后大家又不太跟药剂师、病例管理员全方位讨论病人,有什么话也尽量用MHB解决,而不是当面交流。”

“三院是大医院,适合简洁有效率的交流。”护士长也不惊讶于他的反应,“你多待一段时间就会了解,在临终关怀,我们不同的职业真的是以一个协作团体的方式一起工作;没有谁比谁更重要一点。”

 

当治愈一个病人不再是医疗的最终目的时,医生所处的立场也会微妙的发生变化。

几天的时间,焦迈奇仔细的体会护士长和带教大刘的话,时刻告诉自己要明白病人现在需要的是什么。

“洪女士,”焦迈奇又一次坐在了洪奶奶女儿的面前,“我…要为上次说的话道歉。奶奶她情况并不好,按照现在的状况……随时都有可能走。”

果不其然,洪女士的眼眶已经红了。

“但好的一方面是,我们更改了药方,以芬太尼贴片为主要止痛工具,这种贴片可以在72小时内持续保持镇痛,并且可以剪切,方便贴在合适的地方,不会让奶奶的皮肤大面积的不舒服。而改为按需使用的吗啡滴定也不会再对奶奶的呼吸状况造成过度影响;配合舒缓精神的药物会让奶奶舒服一些。”

“现在全看您的选择,无论是接奶奶回家,还是由我们照料,我们能做的都是最大限度的减轻奶奶的身体负担。这两天我注意到小提琴家来演奏的时候奶奶就比其他时候更容易入睡;假设要接回家,我建议您准备一些舒缓温和的小提琴曲,给奶奶播放。”

洪女士看了一眼白发苍苍的瘦小的母亲,轻轻拭泪。焦迈奇连忙递纸巾给她。

“我想接我妈回家。现在能为她做的已经不多了…我想尽可能陪着她。”

“好的,等一下我请社工和病例管理员来跟您详谈手续的事。”焦迈奇掏口袋,找出自己手写的名片卡,“您有任何护理上的问题,可以直接打这个号码问我。就算出院了,洪奶奶也是我的病人。”

 

 

焦迈奇中午出去透风,偷偷在小树林抽了一根烟。出去的时候还碰到了洪女士;对方看到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踩灭烟灰的时候瞄了左右一两眼;大刘几乎是无处不在,要是让他发现自己跑这来开小差,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但焦迈奇承认,他能感觉到杨梓鑫说的那种‘压抑感’了。尤其是上午有一位105岁的老教授去世,送出去的时候给他的印象尤其深刻。这里送去世的人是不会蒙上脸的;所以老人安详的睡容和手里被放入的一支鲜花被留在了每一个目送他的人眼底。

到了下午,越来越多的车停在院子;他知道,那是家属们纷纷下了班,赶来看望不知何时就会离开的家人了。

他身处的这所医院,说是医院,其实就像时光盒子一样;而他们,都是捕捉时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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